红色的回忆: 我的妈妈爱唱歌 (五)

毛传媒分八次刊登新西兰华文作协会员、曾任香港《阳光卫视》制作总监的中国记者李蕴女士回忆她母亲生平的文章。
文章回忆了延安时代中国第一代白毛女的扮演者、一名漂亮倔强的女演员在革命大潮中的一生。
 穆迅(新西兰华文作协会副会长)先生说:中国现代史是支离破碎的,有些碎片恐怕早已“丢失”,留下了大片的空白。或许是某些人有意而为之,以为消磁、删除、抹去记忆便可平安无事。他们不知道历史是人类的财富,是前人的经验,也是后人的借鉴,记住历史这个民族才更成熟,忘记历史这个民族永远长不大。

红色的回忆: 我的妈妈爱唱歌

                                                                                           作者:  李 蕴
李蕴妈妈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坏,也很少去上班了。有一天单位通知她开党小组会,领导说由于她长年不好好工作加上爱穿爱吃喝玩乐,“小资产阶级思想”始终没得到克服给党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所以组织决定“劝其退党”。

妈妈不服。在大闹了一场后又痛哭流涕。她十四岁参加革命,跟着红军到了延安又成为八路军战士。她是在延安入的党,现在要她退出来。她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她拖着病重的身子一次次找组织谈,写检查下保证希望能恢复党籍。

她想重新振作起来,可过量的安眠药使她早上根本起不来不能按时上班于是写下的保证又成空话。她看到找组织谈没有结果,于是坐着火车跑到北京,找她在延安时期的老战友老上级,希望能帮她解决党籍问题。可所有的人都表示爱莫能助。

在事业上彻底失败的妈妈把我要到手后又非常想念弟弟。可这时的弟弟拒绝见妈妈。他的理由是法律上他被判给了爸爸,所以他有理由不见妈妈。我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她是我们的妈妈,依然遭到拒绝。

有一天妈妈实在想弟弟,她求我能否领她去弟弟住处看看他,我跟弟弟商量,他想了好一会儿就同意了。那一天妈妈真是高兴,他为弟弟买了一大堆新鲜的苹果,跟在我的后面走进了弟弟的房间。

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呆坐着。弟弟几乎不看妈妈一眼,只是扭着头和我说了一些不相关的闲话。妈妈几次想插话,都被弟弟挡了回去。

也只有不到十几分钟时间,弟弟送我们走出了房间。

没有想到,这是妈妈和弟弟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那样悲伤的神情。她的美丽的眼睛里含满泪水,平时总让我羡慕的两根眉毛在轻轻抽动。她没有让眼泪落下来,但我感受到了她难以掩饰的失落。

我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道为什么一家人到头来会四分五裂。我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这样爱孩子还总打孩子?我也不理解弟弟,为什么对自己的生母需要有解不开的结?我也想到爸爸,如果为了我和弟弟,能不能再多忍一忍呢?我更不理解我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妈妈,却能和她永远在一起?

带着种种的疑问,我陪伴着妈妈过了好几年。妈妈离开了党,离开了她的丈夫,离开了她的儿子。自从我到了妈妈这边后,她很少再去各级组织闹了,也再没发生她去爸爸家闹的事情。她身体确实太弱,领导给她办了提前退休,又由于她是延安老干部,以后退休又改成离休。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

一天放学回家天已经黑了,进门看到妈妈一只腿缠着纱布,身边立着一根拐杖。她笑吟吟对我说白天不小心在冰上滑倒,邻居把她送到医院。我吃惊不小,把妈妈所有吃的药全部检查一遍,又把病历看了又看,始终放心不下。

房间很冷,我不知在哪弄到一个碳盆,晚上把碳点上屋里顿时暖和多了。妈妈笑着说,在延安他们就是用碳取暖,先用泥烧碳再用碳烧炕。我在妈妈的叙述中慢慢睡着了。半夜里突然醒来感到头部剧烈疼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立即意识到是碳气中毒。我想坐起来可怎么挣扎身子都如一摊泥。我强睁开眼发现妈妈正用一只腿踩着地四处找拐杖,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心里明白就是动不了。

妈妈这时竟扶着床把桌上的一杯水“扑”地倒在碳盆上,又手忙脚乱地把桌上暖瓶里的水哗拉哗拉全倒在碳盆上。转眼间碳盆冒着青烟“滋滋”作响。她来不及找拐仗不顾那条伤腿一瘸一拐赶到窗前。她看我说不出话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用尽力气去开窗子,可是窗子被冻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她又对我喊着返身找到了那根拐仗。她举起那支拐用力去砸窗子,哗啦一声玻璃终于被砸碎。

窗外正下着大雪,雪天的深夜静极了。一股冰冷清新的空气向我扑来,头部的剧痛开始退去。我望着站在地上不安地看着我的妈妈,她只穿着薄薄的睡衣,身上沾着水和碳末,她的头发蓬松着,美丽的眼睛焦急地望着我。她一拐一拐走到我的床前,用手摸着我的头。她的手冰凉,一个劲地发抖。她冷得直哆嗦,可就是不回到她的床上去。

我的眼泪涌出来,湿着了枕边。我突然意识到,她是我的亲生妈妈。从生下我到这次煤气中毒,她两次抢下了我的生命。

那一阵妈妈情绪挺好,可能是因为我总守在她身边的缘故。每天晚上陪着她吃完饭再给她倒水洗脸洗脚,然后打开电视让她挑想看的节目。

那几天正在播一个关于延安抗战时期的连续剧,妈妈看得很认真。电视剧的主题歌是《延安颂》。每当歌声响起,妈妈就跟着一起唱,直到最后一句唱完,直到最后一个镜头消失。经常是我把电视闭了,妈妈还在唱。那天看到妈妈兴致很高,我试探地问起她在延安的事情。

这是一个巨大的忧伤的闸口,被我轻轻地打开了。延安时代同E君的那段爱情,让坐在电视机前段妈妈老泪纵横。

电视机里的《延安颂》已经过去了。妈妈额前的白发在微微颤动,嘴角抽动着喃喃自语。尽管这来自远处的情感似乎已经淡漠,可妈妈还是被那个旧日幸福与痛苦的复制震动了。

我听见她在忏悔,说她一生就毁在这段感情上。她的思念和自责搅在一起,她依然承受不住记忆的伤疤心力交瘁地渗漏。

从这以后,我知道了妈妈心底藏得最深的故事。她的精神因卷入的那段曲曲弯弯的历程而四分五裂。我意识到我从小和妈妈之间建立起的那道虚幻的堤坝被来自妈妈心灵深处的泪水的波涛冲击而散,感情的壁垒面对爱情的凄美和高尚霎时坍塌。我同情妈妈的遭遇,为她终生所受的伤害和病痛而痛心疾首。

我趴在妈妈的耳边轻轻说,妈妈你爱E君E君爱你这没有错。

妈妈说,既然组织不同意我就不应该闹。

我说,爱谁不爱谁为什么要组织同意呢?

妈妈说,我们共产党员从来是把组织当作生命的。

我小声说,妈妈你现在已经不是党员了。

妈妈说,她已经打了好几个报告,要恢复党藉。

我无语。这是妈妈的权力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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