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王作品】王大娘和她的京戏(中)
|作者:(奥克兰 · 大卫王)
随后王大娘跟定了共产党。
准确说,是跟定了她的同学。
她的同学是地下党员,他们是同学,是青梅竹马,后来是夫妻。
俩人一起搞学运,也就是学生运动,在学生中传播所谓进步思想。进步思想也就是激进思想,挑动学生不满,起来造反,准备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推翻那个的思想。
据王大娘讲他们先在东北搞,后受组织派遣,又到北京搞,终将革命搞成功了,革命搞胜利了。
功成业就了,王大娘的丈夫成了北京一所大学的校长,有文化的王大娘也在国务院里干事了。
在国家领导机关里整天出出进进,和许多领导领袖们都打过照面。
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这些当时在老百姓眼里恍若天神人的领袖们,经常在王大娘眼前晃悠。领袖里最佩服的是彭德怀彭老总,七千人大会后,彭老总失意的身影,几十年过去了,还时不时地在王大娘眼前浮现。
“唉!好人呐!” 王大娘如是评介。
对毛泽东王大娘心里有恨不说出来,常常摇头说“这个人,狠”。
紧接着文革了,翻天了,搞革命的人却成了被搞的革命对象。
王大娘的家被红卫兵抄个“底儿掉”。
“底儿掉”就是翻了个个儿,翻了个底朝天。
红卫兵自然抄出了大量的封资修东西。
王大娘可不是一般家庭,前朝望族,当代高干,家里能没点好东西?
听大娘讲古的老林,旁边赶忙连声问:“郑孝胥的手迹有没有留下来?”
老林是个行家,一听王大娘讲说自己是郑孝胥的外侄孙女,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儿。
郑孝胥由于当过伪满政府总理大臣,自然为人不齿,但他的字,的确写得极具风骨,对联挂轴,不但联语工精,字也恰得其好。特别是行楷中之捺脚,十分奇特有力,有书家恭为“郑捺”。不愧为当今书法界大旗一帜,显赫得很。
他的书法据说价值千金,在现今国内一派文物收藏热潮中,那一轴郑孝胥的字画真迹,可真值老鼻子钱了,难怪老林往下听去,竟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作声不得。
闯进门的红卫兵一下子可逮着了,在封资修老窝里砸呀摔呀烧呀的,忙得不亦乐乎。
一把火点着了。
书,烧了,家具,烧了,挂轴也一把扯下,统统扔进当院熊熊大火里,烧得劈啪作响。
当然,王大娘他们也不能闲着,个个陪绑,还得睁大了眼瞅着,闭住眼都不行,要让你把眼珠子睁大大的瞅着,眼睁睁看着你心爱的用了几辈子的精美物品家具善本书籍,还有老辈子传下的精致器皿古玩字画,在你眼前一件件变成劈柴粉末灰烬和渣滓
你不看心怎么疼?你得眼巴巴看着我摔,看着我砸,看着我烧,这时,你的心才会滴血。我们革命小将的刺刀才能戳到你的心窝子里,你才会痛,痛不欲生,你才能在革命的暴风雨卷裹下发抖,心碎,死去活来!
这时,才是红卫兵小将高兴畅怀的时候:“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我的笑声中动摇!”
在红卫兵的嘲笑,大笑,狞笑中,郑大娘想哭都不敢。
革命小将也有累的时候,特别是砸呀摔的这些个力气活儿。
文革红卫兵烧毁各种“封资修”东西 (网络图片)
为了让你感受这革命风暴的摧枯拉朽,也为让你体会这革命洪流的波澜壮阔,更为让你打心眼里服气这些非理性行为的正当性革命性,小将们还有一招,——逼着你自己砸自家的东西——损不损?!
家具古玩能砸的统统一个不剩。
面对那前清年间的大花鱼缸,烧制的极为精致,在红卫兵小将大声呵斥和指挥下,王大娘只能颤颤巍巍举高了榔头。
之所以手发抖,实在是心痛!
这大花鱼缸,是祖上留下的珍品。历经了多次战火的洗礼,从清末动荡,到直奉大战,再到中日浴血奋战,还有紧挨其后的三年国共大战。尽管历尽磨难,这房子,这家具,这鱼缸还能保持完好真是一个奇迹。
可这奇迹就在今天完结,而且是在自己手中完结。
这大花缸和曾经懒懒卧在葡萄架下的大花猫,还有曾经穿着大花袄吃着糖葫芦年少的大花姑娘们,可是当年老北京城里富裕人家的景致。
曾经的王大娘就是这景致中的一抹亮色。
可现如今不同了,天翻地覆慨而慷了!革命就是革富裕的命,革文化的命,革历史的命,也就是革这大花鱼缸的命。
在革命的指挥棒下,王大娘无缚鸡之力的手高举起了这颤巍巍的铁榔头。
“当”一下,大花鱼缸竟没破。
可这一声惊心动魄,王大娘像砸在自己心里。
心,被这声凄厉的响声震碎了,她分明听见了这已经几百岁的大花金鱼缸临死前的一声呐喊“天啊!”
这声音是那样动人心魄,一直到今天还嗡嗡有声,震荡在大娘的心里。
就在发呆发傻之际,她的腰背一阵剧痛,红卫兵的皮带上的铜箍抡在了大娘的背上,一阵剧痛加一声喝斥:他妈的!给老子使劲!
花缸就这样成了碎片,同时碎片的,还有大娘的心。
不幸总是接着不幸。
红卫兵押来了王大娘的丈夫,现场的批斗会更加疯狂。
这些高举拳头,高呼革命口号的红卫兵全是丈夫学校的学生,学生造反了,革命了,昔日的老师学校的管理干部都成了他们今天的革命对象。
毛泽东“我的一张大字报”号角一吹,学生们风起云涌,顿时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儿子成了对头,学生成了敌人。
王大娘的丈夫,一个理念坚定的共产党干部,这时却被诬陷为混进党内的叛徒走资派。
他的学生有许多许多,一届一届,连绵有序。他是校长,是革命干部,自然眼前这份革命激情他也很熟悉。
曾几何时,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在和他们一样的年龄里,他也是为了所谓革命的理想,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成了一名誓死推翻旧世界的先进分子。领头闹学潮,闹学运,闹得当局不得安宁,最后闹得世界天翻地覆,革命闹成功了。
今天的红卫兵也在声称自己是在“闹革命”!
只是在他眼里,今天红卫兵的闹怎么看怎么是胡闹。
没有次序,没有理性,没有说头,一切革命对象只由毛泽东一人大手一划拉,昔日的革命者就成了今天的被革命者。
也许对学运发起性质的了解,王大娘的丈夫在长期的管理学生上很有一套,在学校,在师生中树立了一定的权威,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的权威突然有一天被领袖一句话剥夺,他昔日的革命功绩被无理抹杀时,他的有效管理便成了今天红卫兵仇恨他的充分理由。
打,打得遍体鳞伤,站立不稳。
王大娘也站立不稳,她是陪斗的对象,她站立不稳不是太阳太晒,也不是因为刚才砸大缸砸的没有了力气,更不是因为有孕在身,身子沉重的缘故。
她站立不稳实在是心痛自己的丈夫,自己青梅竹马逆境顺境里一天天相扶相携的丈夫,自己亲爱的丈夫,如今却变成了浑身血污,浑身破败,一幅落水狗被痛打的模样。
这伤痕累累不是当初革命时被敌人所伤,而是被自己人自己的学生自己的下一代伤害,这痛便一直痛到心底。
红卫兵的疯狂越演越烈,一团疯狂中已看不出谁更疯狂。
疯狂的批判,疯狂的口号,伴随着疯狂的拳打脚踢。
就在她丈夫被打的还想努力站稳之际,王大娘眼看着一个红卫兵小将顺手操起推倒的花墙上的一块大板砖,抡起来狠狠向她丈夫的后脑勺拍去。
红的白的,旋即一片血红,王大娘一头扑倒在地。
(未完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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