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人】年味隨想
|作者: 桥人 (曹小杰)
這是來紐西蘭的第四個春節。此刻街頭巷尾沒有一丁點大年三十、正月初一的樣子。你只能從華人超市貨架上醒目的紅包、福字——一年下來也就這段時間被騰挪到如此醒目的位置——或者社區圖書館中英文的農曆新年廣告,才能略微感知到一點點。偶爾也能從洋人超市大大的Chinese New Year促銷產品上體會到。或許呆久了的華人早已習慣了這種平淡的節日感覺。
在奧克蘭要想體驗最濃烈的中國新年氣氛,得等到正月十五,穿行在人潮湧動的阿伯特公園的元宵燈展時,你才會恍然感覺到某種久違的熱鬧。不過這種熱鬧也是調和過的。主持人說完中文說英文,發放的小傳單上也是中英雙語,舞臺上常常見到金髮碧眼的小男孩小女孩穿著中國服、跳著中國舞。連燈謎都有英文版的。拖家帶口過來賞燈展的,不乏本地人。
這讓我想起在國內過年的情景。在國內的時候,每年過年,幾乎都得回老家。跋山涉水趕在年尾的時候到,那樣不僅能與家人一起辭舊歲還能一起迎新年,至少這在感覺上是件完美的事情。常年陪伴一起的人,對於這樣的儀式可能就要淡漠些,抬頭見低頭也見嘛。
過年在很多時候是為那些一年見不到一次兩次的人,提供相互見面的合理藉口。或者給那些一年聯繫不了一次兩次的人,提供彼此聯絡的機會。等正月初一過去,一天天往後,儀式感就與日劇跌。周圍的人陸續拖著行李出門,開始新一輪的遠行旅程,剩下來的人心裡大概有著難言的棲遑與失落。那些計畫要出門的人,到最後近乎爭先恐後,到初七時已經走得所剩無幾。或平庸或激烈地度過大半年,越是接近年底又變得越是興奮了。年復一年。
小時候對年味的想像,便與村子裡的這種驟然來去的人潮流動相關。人多的時候年味濃,人少的時候年味淡。春晚那種宏大而又國家化的儀式敘事離我很遙遠——不是說我已老得小時候還沒春晚什麼事,而是說村子裡沒有電視春晚怎麼也進入不了我們的生活。
年味最濃的時候是正月初一,連最窮的人家也穿著乾淨整齊的衣服出來。早上男人們帶著香紙和一掛鞭炮出門,去村裡的堂屋給祖先拜年。堂屋是全村舉行公共儀式的地方,正中懸掛著“天地君親師”的豎匾。這時各家各戶進來,點香紙、放鞭炮、互相拜年。一般婦人不能出場,她們得守在各自的家裡。等大家互相上門拜年時,就該婦人出場了,她們早準備好了煙酒茶點待客。煙必須要敬,酒茶點心得看平日關係,親近些的會坐下來吃幾口聊幾句天,疏遠些的道賀後就轉去了下一家。整個過程半個上午就差不多了。剩下的時間,大家要麼推杯換盞,要麼拼桌玩麻將牌九。新年的頭一天,哪怕平日裡有過口角的人,見面也要說好聽的話。
對我而言,年味大概是前現代的概念。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中牽扯著這種念想,離家後則間雜在某種儀式化鄉愁裡。一旦你離開,在路上,年味對你而言就變得重要了。年味是對記憶的代償。換言之,恰恰因為我們生活中的這種年味逐漸寡淡,年味才被我們所覺知,才成了需要不斷訴說、不斷自我提醒的敘事。
春節是沉澱在個人記憶並逐漸上升為群體記憶的節日,堪比這邊的耶誕節。華人跟著本地的習俗過耶誕節,然後再跟著老祖宗的習俗過春節,也算雜糅得可愛。事實上,如果我們仔細想像春節這個詞,就該意識到它大概不是南半球的事情,至少不是南半球此時的事情。南半球正夏末秋初嘛,怎麼會是春節呢。我記起此前翻到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紐西蘭華人給自己孩子編寫的漢語教材,上面說“秋天來了,大雁往南飛”——姑且不論這邊有沒有大雁,就算真有的話,秋天來了也該往北飛,再笨的大雁也會習慣本地的氣候吧。
年味是敘述出來的,通過啟動個體自身的生活記憶並形成某種不假思索的習慣來達成它的規訓力量。這種記憶非常個體化,每個人記憶中的年味大概都不太一樣;也非常地群體化,每個人對年味的想像都會共用某些一般的價值。對個體而言,這種隱而不覺的價值有時恰恰是人客居他鄉時揮之不去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