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不为难
|举左手是众人中的异类,在右手主导的世界;左撇子身上是否有着我们体会不到的精彩?
左撇子的右虑
大多数人也许不知道,也不能体会,身边少数左撇子活在我们这个被右手主导的世界,在生活中所面对的诸多不便与懊恼。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做些微调来适应生活,有些微调后来甚至成为他们的后天习惯。
世界上估计有10%的人是左撇子,2015年2月,美国网上疯传一篇《左撇子现在也被列为残疾》的报道,声称美国“左撇子反歧视协会”发文告宣布本身也是左撇子的奥巴马总统小心翼翼地签署“肢体协调障碍平等法”(Justice for Dexterously Challenged Act),让拥有严重适应困难的左撇子也能申请残疾福利金。报道后来被揭发是Mouthwire网媒的恶搞,该法令与协会都不存在。相信许多左撇子看到这篇报道会发出会心的微笑,然后下意识地翻白眼,但却不会转发,因为我们都知道,左撇子虽然有些不便,但不是“体障”或“残疾”。
英国左撇子俱乐部在25年前发起全球左撇子日(Left Handers’ Day,8月13日),以提高主流社会对左撇子,尤其是幼儿的需要的关注,以及赞扬左撇子名人的成就等。左撇子日网站指出一个有趣的观察:美国过去七位总统当中有四位是左撇子,包括雷根、布什、克林顿和奥巴马;女明星妮可基曼、歌手塞利娜迪翁、微软创办人比尔盖茨也都是左撇子。我国总理李显龙也是左手将。本期看看生活中的左撇子素人,如何应对各种挑战,且在自我调整中找到最舒适的定位。
许光荣(监狱社工) 左手绘童书与用右手创作无异
小时候,许光荣从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那是因为他和妹妹及两个弟弟都是左撇子。他妈妈也是左撇子,所以不觉得须要特别纠正孩子用右手。家庭聚餐时,他记得阿嫲会将家里左撇子的孩子安置在饭桌左边,加起来刚好12人,皆大欢喜,大人总笑说:“好了,筷子不会打架啦。”
20年前,他父亲因中风影响右手,后来经过特别训练改用左手,现在他们一家子全都是左撇子。
中学上美术课练习英文美术书法时,老师跟他说,左撇子须要买专用的笔具,他才意识到自己有所不同。之前他都是靠自己调适,克服左手写字的不便。好比,主流横向书写是从左到右,左撇子写字时就会挡到字,看不到已写的字,许光荣于是把前半截手臂摆在横线之上,手腕反勾过来写,就看得到字,墨水也不会染到手指。有时,他在讲堂上也会将A4纸页打横,以减少手腕反勾的酸痛,但写着写着就会越界到右边同学的位置,常被对方小抱怨。
惯用左手并没有影响许光荣日后的插图与绘本创作。49岁的他现为监狱社工,工余和旅游时左手画画创作,填满一本本的Moleskine插画本子。他近年推出数本方言基础学习绘本,目前正在筹备怀旧风新系列的儿童书,每本都会有客家、福建、海南、潮州和粤语方言的文字对照。这些都是他用左手创造出来的,基本上与右手创作无异。
当年选修美术没阻力
身为左撇子,许光荣也因社会大众的认知而得到一些好处:“很多人知道我是左撇子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你一定很有创意!所以我在初院毕业后报读南洋艺术学院,选择一条非主流的道路,也没有听到阻挠的声音,仿佛社会认定左撇子较有艺术天分,给了我特权。我后来也因为这样而进入广告业做了20年,之后才转换跑道,修读辅导文凭。现在我在监狱教课时,学生看到我用左手还是会说:左撇子,有创意哦。其实我并不认为左撇子就一定比别人更有创意。家里就只有我从事创意工作,我的妹妹和弟弟们的工作都跟创意没有直接关系。”
答应受访后,许光荣开始思考和回想左撇子在主流社会的处境。他说:“这个世界确实是为右撇子而设计的。好比最基本的大门,不管是门把或是铰链,开罐器、剪刀等都是为右手使用者而设。这反而锻炼了我们左撇子较为敏锐的触觉,我们会意识到这世界的不同,调整自己来应对,加强应变能力。有一次,我跟一对也是左撇子的夫妇租房,一家子都是‘左派’,他们特地买了个左撇子用的水龙头,每次有人来做客,他们都搞不清扭动方向,常常被喷湿。”
他一直以为世界人口是左右手各占一半,但后来发现左撇子只占10%,才意识到自己是少数族群:“那我们算是特别族群吧?但不同又怎样?不同反而让我们更开放思维,接受这世界本来就是由许多不同的人所组成。”
谢惠娥(前乒乓国手):左手握拍占优势
“不便”、“麻烦”,这些左撇子日常面临的小难题,来到乒乓桌上却转为优势。我国前国手,本地乒乓界老将,左手打球的谢惠娥笑说:“当年打21分制时,用左手发的五个球,通常对手会接不住四个。”她笑得灿烂,显然当年球场上的威风画面仍历历在目,仿佛一次过补偿了她平日所得忍受的许多小小不便。
谢惠娥说:“左撇子在发旋转球时,方向与大部分右手球员不同,对手摸不透我们的球路,或一时转不过来,往往措手不及,球来不及接就出界。”她说,左撇子单打、双打都占优势,在配对双打时尤其抢手。
根据英国《皇家医学界面期刊》的研究报道,左撇子在运动上确实占了优势。该研究的学者马克·巴纳吉欧说,在对垒式的比赛中,由于左撇子是少数族群,右撇子在比赛中应对左撇子的经验很少,所以很难预测左撇子的动作,常会感到措手不及。相对的,左撇子一生中大多数的对手是右撇子,早已习惯应对接招,加上他们回击时是用右撇子不习惯的动作,因此“左派”运动员,不只是乒乓,甚至是网球、棒球、羽毛球与击剑等都占了优势。研究也发现,虽然一般人使用左右手的比例是1比10,但运动场上左撇子的比例却异常高,在桌球、拳击和击剑等项目,左撇子运动员占两成;在棒球选手中,30%是左撇子;美国大联盟的强打者,58%是左手。
校工是启蒙老师之一
56岁的谢惠娥小学四年级开始打乒乓,当时她就读爱同小学,有名校工在校园内放置一张乒乓桌,她对乒乓的热情就是那时培养出来的,那校工可说是她的乒乓启蒙老师之一。谢惠娥后来当上国手,直到儿子出世才挂上球拍。退下球场后,她曾到电脑工厂当品质监控员,每次使用检查电脑的仪器时,惯用左手的她都会感到不便,必须调适,让她深深感触,自己又回到右手主导的职场。
现在她做回老本行,在大巴窑经营“新田”乒乓用品生意。谢惠娥的丈夫吴天来也是前乒乓国手及联合早报前体育记者,他们的儿子吴逸龙也是乒乓国手,可谓乒乓国手世家。
叫左撇子 抓狂的事
马安妮(广告销售员)
我曾经尝试用右手学吉他,弹到我的手指和脑筋打结,我不建议左撇子做这种叫人抓狂的事。
记者按:本地不少琴行都有售卖适合左撇子用的改良吉他。神团“披头四”的保罗麦卡尼虽是右撇子,但他弹吉他时却是用左手。他在某次看到美国乡村歌手Slim Whitman用左手弹吉他后,也将吉他弦反过来排列,结果进步神速。
廖继权(南大助理教授)
当兵练习射击时,我的头盔上都会贴上L字,提醒军官我是左撇子。我用左手按扣扳机时,也用左眼瞄准,所以要在M16步枪上的抛壳口安装一块铁板,弹开子弹壳。后来军官叫我学着用左右手开枪,我怎样都学不会,结果不管用左手或右手,射击的成绩都一样糟糕。或许我就是个失败的枪手,怪不得人。小时候妈妈没尝试纠正我,让我从小到大都用左手,我也认为该顺着人们的天性、直觉,而不是去改变他们。
蔡巧玲(公关总监)
写字时被墨水染脏左手侧是我在求学时难以抹去的记忆。上大学时,课室里折合台面的座位都是偏右的,对我们这种用左手写字的学生造成一些不便。
素娟(Priscilla Shunmugam,Ong Shunmugam创办人)
我在幼稚园时一用左手拿笔就会被老师打手。我又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容易“纠正”过来。有一天我真的承受不了,哭着回家,爸爸到学校跟校长谈过后老师才放过我。这个世界不会为少数人而改变,我在成长的岁月必须努力地,不断地学着适应,直到我慢慢地不被它所“拖累”。
讽刺的是,当我放弃律师行业,到英国学女装裁缝时,朋友送了把左撇子专用的剪刀给我做圣诞礼物,而当时的我已经调适到不懂得用左撇子工具了。有趣的是,我小时候学英文字母和数字是反向的——我从Z背到A,从10背到1,要比从A到Z和1到10更得心应手。
李高丰(阿果,绘本作者与插画家)
小学到黑板写字,老师看我用左手,敲了我的头,至今印象深刻。我们是少数服从多数,只能去适应右手主导的世界。除了握球拍,我基本上还是以左手为主。我其实觉得左撇子对我没什么影响,就是写字时,尾指关节每次都被墨水弄脏。
黄绮芳(文字工作者与旅游业推广者)
我在北京工作时,中国朋友注意到我是左撇子时总爱说:噢!克林顿总统也是左撇子呢。基本上我是纯左撇子——做什么都是偏左,唯有用右肩背包包。对于纯左撇子而言,不管是有意或无意,我们总得额外费心去调整适应,所以总会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左撇子的情绪反应较大,哈哈。
我的梦想是:服务业能提供“左撇子”选择,好比餐厅能根据顾客用左右手来排列餐具,就跟他们为有特别饮食需求的顾客做出调整一样。也希望学校能关照左撇子学生,这么一来也能教导其他孩子不排斥异己,学会包容。
黄帝升(Inhabitant与Made And Make家具店老板)
大部分火锅店自助酱料台上的勺子都是为右撇子设计的,每次右手已拿了两碗蘸酱,我得把碗放下,或转到左手,才能用勺盛酱汁。有时在小贩中心进食时,若我坐在左手边,拿餐具的左手常会被来来往往的路人撞到。基本上,左撇子给我带来的就只是这些生活上小小的不便。
蔡婷婷(点子狂创办人)
我虽然不是左撇子,但在班演唱会时遇到一些与左撇子相关的事,印象深刻。记得“伍佰&China Blue”乐队鼓手Dino是左撇子,所以他的鼓的排列和一般排列顺序是相反的。每次China Blue安排在“拼盘”式的演唱会,乐队替换时,我们总会有点小紧张。我们特地准备两套鼓,放在台中央。其他乐队共用普通的那套,Dino则用他左右倒反的专用鼓。有些人不明白左撇子的困扰,误以为鼓手很大牌,不肯共用一套鼓。这个世界须学习去了解和接受有些人就是不一样,有特定需求。
左撇子的迷思
⒈与基因有关?
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心理学教授杨罗纳(Ronald Yeo)说,人类早在母体内,胎儿期就开始发展出偏左或右的倾向。至今,科学家都无法确定某些人为什么会生成左撇子,但至少他们发现25%的原因能归咎于基因。虽然左撇子有家族遗传的因素,但也有不少双生儿不是同样都是左撇子的例子。
一项1996年的比利时研究发现,21%的双生儿都是左撇子。根据美国科学公共图书馆基因医学文献,与左右协调发展有关的PCSK6基因跟阅读障碍与左撇倾向有关联。研究员虽还无法断定,却肯定不只是单一的基因,而是不同系统的基因相互影响,造成左撇子倾向。
⒉更有“艺术家脾性”?
内向、活在自己的世界,以及拥有艺术家脾性,并非左撇子专利。新西兰威灵顿大学脑神经学科总监Gina Grimshaw,2013年为一群左撇子与右撇子做了性格鉴定实验,发现他们并不倾向于五大性格指标的任何一项。不过,实验却发现左右手并用的人个性偏内向。
⒊更有创意?
一项1995年的研究发现,左撇子男性比右撇子男性较偏向扩散性思考(divergent thinking),也即是说他们在解决问题时采用更多面性的选择,可见他们的创意能力较高。这点在女性实验者身上则没有分别。
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杨罗纳教授认为,实际的创意能力是无法具体衡量的:“当你就一个人一生中的创意成就来看,你会发现创意跟左右撇子无强烈的关联。”
⒋跟母亲受孕时情绪紧张有关?
一项英国研究发现,承受巨大情绪压力的孕妇,胎儿较常用左手触碰他们的脸颊。2008年瑞典研究母亲与她们的5岁孩童,发现在怀孕期患上忧郁症或承受巨大压力的母亲,生出左撇子或左右手共用的孩子的概率较高。一些研究也发现,出生时体重轻,或高龄产妇的孩子也较偏向左撇子。
⒌情绪较容易失控?
2007年的一项苏格兰研究发现,左撇子在观看恐怖片后较容易出现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一些研究也发现,左撇子较容易经历负面情绪,科学家认为,左撇子不同的脑功能侧化(brain lateralization)可能会影响他们处理恐惧和愤怒的情绪。
⒍较倾向左边?
斯坦福大学2009年的研究发现,当参与实验者被要求从两排抽象画中选出看起来更为“聪明”“快乐”“诚实”和“有吸引力”的选项时,右撇子偏向选右排的,左撇子则选择左排。研究者在文告中说:“左撇子好的东西偏向左边,坏的则偏向右边,即便大众文化和传统认知给予他们相反的信息。”
采访后记
我依稀记得那个晚上:生平第一次练写字,就被父亲打,忘了打哪里,应该是手,总之势必要把我从左手写字打到用右手。摊开的字帖,沾染了我5岁的泪水——左手不对、左手不好。大概是不愿再挨打了,我很合作地努力纠正自己,不久就成功用右手写字,上幼稚园时老师察觉不出来,连我自己也忘了曾经是左撇子。直到后来,看到台湾作家三毛的亲笔字迹,像一字排开来的比萨斜塔,又像三只小猪被野狼吹得歪斜的草屋,看起来与众不同,但因为是三毛写的,显得很有个性,像一个个上了密码的故事,神秘而欲言又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左撇子写的字,也唤醒我儿时的记忆。我看得入迷,宛若看到镜子的另一面,前世的自己。原来我们并不一定要用右手写字,如果我还在用左手写字,会不会也像三毛一样,写出一个个倾斜着身子,好像冒着暴风雪前行的文字?
务实的天性让我换了个姿势,瞒天过海,但其他的事依然天性不改,拿筷子握剪刀等,我都还是用左手,所幸父母没有纠正我,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吃饭时跟隔壁右手拿筷的人“打架”的事从未发生。
当兵时,我又遇到左撇子的问题。军官叫用左眼瞄准的菜鸟举手,我一时不确定,在现场眯起了左右眼,才赶快举起左手,四处张望,只有我一人。我使用的M16步枪,要在抛壳口临时安装一块叫“deflector”的铁板,才能将子弹壳弹向前方,不会弹到我的右眼或右脸颊。
我自认是个懂得调适自己的人,所以在右手主导的世界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但我也怀疑,是不是我后天的适应力与天性在潜意识里相冲,我常常在口头上左右不分:心里确知要往左,口里说出的却是右,以致我每次给司机方向时总会忍不住小紧张,事前要喃喃自语地确认后,才胸有成竹地说出来。不仅如此,我偶尔也会把其他反向的东西说错:把冷说成热,把上说成下,我怀疑这跟我的左右矫枉过正有关。
因为写这篇报道,我终于向父亲了解当年纠正我的原因。
他说:“婆婆(他母亲)说小孩子用左手写字不好。”
我:“怎么不好?是因为不方便?迷信?还是……婆婆有说为什么不好吗?”
他:“没有,就是不好咯。”
我:“那你也不问为什么就照单全收了?”
他:“反正不好就是了。”
我有点小失望,还以为他会说:爸爸是担忧你长大后,人生会有诸多不便。但,一转念,我知道,也相信他的初衷是为了我好。回想起那晚父亲的神情,眉宇锁住的是忧心而不是愤怒。老祖宗见证了左撇子人生的许多不便,所以硬将孩子的天性拗过来,只是最后变成不加追问、不假思索的定律。
(源自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