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顾城的‘理想王国’违背人性

作者: 李蕴

我是2008年去悉尼拍纪录片时得知发生在新西兰激流岛的惨案的。说实话,那时我对诗人顾城与谢烨和英子的“三角恋”了解不多。拍摄之余,我走进悉尼大学图书馆。

悉 尼 大 学

在一位华人管理员帮助下,我很快找到了一本厚厚的《顾城诗集》。我在诺大的落地窗玻璃旁坐下,淡淡的阳光洒在桌面上。窗外有白色鸽子落到草地上,几个男女学生半躺在草地上看书。

我发现顾城喜欢用对比,我把这种手法取名“1+1>3”。

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 

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

还有那句打动千万人的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而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种诗句上的对比让人产生第三个联想,诗人把第三个时空让给了读者,这个“时空”辽阔、丰富。

诗人的诗吸引着我,诗人的故事更让我困惑,新西兰的“激流岛”亦让我向往。

那时我在香港《阳光卫视》任职。 我们的总头儿杨澜做出一个聪明决策,要拍一部大型系列片《百年婚恋》。作为当时的制作总监,我很欣赏杨澜的决定——这是一个很讨观众喜欢的设想,爱情本来就是文艺创作的永恒主题,近百年来名人和普通人的婚恋故事更有叫人回味的嚼头。于是我调兵谴将,查案追访,转眼间让孙中山、蒋介石、闻一多、张作霖、鲁迅、胡适等等一百多位大小名人和非名人走进我们的镜头。

 

有一天,编导君达突然来找我,她说她想拍顾城,我一楞。君达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可我从来没听过她唱歌,不知什么时候她爱上了电视纪录片,一门心思想做电视编导。我斗胆让她到《百年婚恋》来试试,第一部片子她拍的是诗人郭小川。这部片子也成了《百年婚恋》的“开门砖”受到好评。

可是顾城可不是那么好拍的——我不想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人。“三角恋爱”,这本身就意味着人性的不平等,在我没有摸透三个人的真实情感之前,我是不敢贸然行动的。我跟君达说,能不能等一等,让我想想。

几天后,君达为我找来了顾城写的《英儿》一书。

这是1992年顾城从德国回到激流岛后,发现英子失踪了。顾城在谢烨的陪同下还回了一次北京,也没找到英子。回到岛上后两个人开始着手写《英儿》。

说实话,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本书是出自一位大诗人之手。全书文字断断续续,很多语法都不通,有的地方不知怎样写,就用省略号代替,可真是把想像空间留给了读者。

有人评论说这是“呓语的独白”,就是在“呓语”的字里行间我读懂了顾城非常非常爱英子,书里有大量的他与英子在小木屋作爱的描写,谢烨就呆在一层隔板的门侧。书里找不到一句写谢烨的感受,这是我最关心的,而且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是谢烨帮助他写完了这本书。

《英儿》一书告诉我,顾城有一个精神上的“理想王国”,这是后来被英儿的遗作证实了的。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英子是他的最爱,他的追求。如果失去了英子,他的“理想王国”就要坍塌,这是顾城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顾城早就想死,一直在寻找死的方法。英子来到激流岛等于送来了一根精神支柱,使他的“精神世界”得以升华,他为他的“理想王国”而活着。

每天带着这样的幻觉活着的人,是不会想到其他的。虽然我至今没有看到关于谢烨的叙述,可我毕竟是一个世俗之人,我关心谢烨的感受。我能想像得出她的痛苦,后来英子的文章也证实了这点。我感受到谢烨的不平凡——她想过常人的生活,他们有了儿子。生活中顾城什么都不会,每日三餐加住房穿衣都是谢烨照顾。谢烨知道顾城离开他就无法活,在精神与现实的矛盾中,她选择了现实。这种选择固然伟大,尽管也许是非人性的。

谢烨本人也写诗,是不是她的诗没有顾城那样炉火纯青,因而没有走入诗人的“理想王国”?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看《英儿》一书时,我想若是能跟谢烨面对面地谈一次有多好。可这永远不可能了。

《英儿》一书还没读完,君达又来了。她说英子已从澳大利亚回到北京,为参加她的《爱情Email》新书发布会。

我又是一楞。我明白君达的意思,这是一次再好不过的采访机会,送上门来了。

我犹豫片刻说,以《阳光卫视》的名义,请她吃饭。

君达说,还有一位刘湛秋,英子的情人,某诗刊杂志副总编。

好家伙,变成“四角恋”了。

“一起请”,我说。

经验告诉我,他们正需要宣传她们的新书,他们需要媒体。

英儿

当英子迎面走来时,我感受到了她在想像中的娇美。

她的毛茸茸的黑眼睛闪着柔和的光,细长的眉毛舒展在洁白宽阔的额头下。她有着美人标准的鼻梁,嘴唇的口红颜色非常得体。最让我欣赏的是她的脸颊,从颧骨到下巴呈现出优美的流线型。她浓浓的黑发自然地梳扰在耳后,一个别致的发卡毫不张扬地集合了那些如流水般的软发。

还有她的身材,匀称,娇小。她说话声也如她的黑发般柔软,声音清晰如小溪般。

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体会着顾城、刘湛秋——这些有着诗人情怀的男人对她的爱。也体会着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美的女人的倾羡。

大家落座后,我开始打量坐在对面的刘湛秋。他向后梳理的发型夹着些许白发,以及额头略显的细纹告诉人们他比英子年龄要大不小。他个子不很高,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举手投足显现出知识分子的气质和一般人不具备的文雅。他虽说话不多,却有让人有一见不觉退三分的气势。

 

刘湛秋和英子

英子在她的文章中说,她每次回来见刘湛秋是尴尬的。她应顾城的召唤去激流岛时正陷入与刘湛秋的热恋中,她的《魂断激流岛》告诉了刘湛秋她与顾城发生的一切。此时我心想这可苦了君达了,在刘湛秋身边英子是谈不出什么的,她无话可说,也说不清楚。我也理解刘是不情愿来赴宴的,他是不得已,他还是爱着英子,还有他们的那本书。

 

这是一次十分小心的晚宴。在座的每一个人的神经都十万分敏感,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妥伤害到谁。说得最多的还是英子,她前前后后地讲着一些经历和行程,听得出她在极力撇清她和顾城的关系。刘湛秋几乎不说话。我把握节奏不想让时间拖得太长。最终他们同意接受电视采访,走进《百年婚恋》。

 

不久,关于顾城的婚恋故事在香港《阳光卫视》播出。编导君达以最高超的“小心谨慎”把片子做得非常客观,大多是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过程介绍。君达注意到个别顾城的好友采访中对英子作了谴责,剪辑时她都给拿掉了。我感谢君达,感谢她对分寸的把握。

 

《魂断激流岛》是英子写的第一本书,它让我从更深层次上了解了英子——她喜欢自由。英子说刘湛秋是已经结婚的人,他说过“即使他离婚了也不可能跟英子结婚”。因此在北京英子和刘的感情是密秘的,压抑的。

应了顾城夫妇的帮助,她想到外面为她和刘开辟一个自由空间,没想到顾城是那么眷恋她,她承认她身不由已的淡漠了和刘的感情。可是后来她发现和顾城的恋情同样让她非常痛苦,她也没有自由。她甚至连和一个男孩玩一会儿风筝都会引得顾城疯狂般一斧一斧去砍树。她开始有了摆脱顾城的念头,在谢烨的安排下,她独自离开了激流岛并躲了起来。可她没想到后来顾城又写了《英儿》,顾城在心里呼唤她,寻找她,顾城誓死要找回他的“理想王国”。

当《英儿》一书在澳大利亚报纸上连载时,英子说,“有了《英儿》这本书,我见到华人就会感到自己是没穿衣服的”。后来她写了《魂断激流岛》。可是书出来后她被谴责是在“出卖隐私”,有的人喊着“希望她死掉”。

顾城夫妇惨剧发生后,英儿躲在澳大利亚不敢见人,逐渐平静后她修复了和刘湛秋的感情,他们共同写了书。《爱情Email》收集了英子和刘湛秋多年的书信,记录了他们的思念和恋情。

 

年轻多情的英子就在这样的情感纠结中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她才五十岁。从她的遗作中看出她到头来也没能理清她的人生,在复杂的情感关系中拎不出头绪。只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顾城的‘理想王国’违背人性”。

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很久。

英儿

 

2011年,我在新西兰。

定居奥克兰的小女儿领着我把南岸北岸玩了个遍,然后说,咱们去激流岛吧。

这让我重新想起了顾城。

我非常想看到属于顾城的一切。他住过的那片丛林和架在树丛中的小红木屋还在吧?他养的那些鸡都哪去了? 那个毛利家庭帮他养的儿子有多高了?他总该有块墓碑吧?是不是和谢烨埋在了一起?一大堆的关切吸引我和女儿渡船登上了激流岛。

因为上岛后我们没有车,我才知道要想找到顾城的旧居和墓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和女儿没有坐大巴,沿着半土路的公路茫目地向前走着。激流岛位于奥克兰的东北方,东西长不过20公里,南北长不过10公里,全岛只有一名警察。

 

 激流岛

此时我又想起英子说过的那句话:“唯美主义、理想主义不一定是很美的,到了违背人性的时候,它们不美”。

谢 烨

的确,顾城讨厌世俗生活,永远顶着理想的光环。而他身边的两个女人却都要过普通人的正常生活,矛盾就浮出水面。谢烨是值得同情的。她也何尝不想摆脱顾城但终究无法实现。她承受着压抑并成为人性的牺牲品。她尽管付出了惨痛代价,但有一点我还坚信:她仍然爱着顾城。

英子有着热烈的爱并被热烈地爱着,可是她并没有得到幸福。她一生在探索自由的爱却一次次被阵痛包裹,她“渴望过正常人生活”的希望终于在生命的最后八年里与刘湛秋在澳大利亚实现了,可病魔又收走了她的生命。她的遗作告诉我,她没有抱怨也不后悔把爱留给了她爱的人,她对自由的渴望与她的那块墓碑一样在太平洋的海风中成为永久。

顾 城

至于顾城呢?

由此我想到了国内外许多诗人的自杀——蝌蚪、海子、方向、戈麦、王长安……诗人自杀的原因是复杂的, 但他们共有的那个遥不可及的“理想王国”却让人永远高山仰止。尽管他们的精神世界迷幻而朦胧,但它创造了一种诗意的幻觉,一种天高云淡的气息,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境,一种动人肺腑的情操。

否则,他写不出这样的诗句:

我希望,每一个时刻,

都象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作者李蕴女士为吉林省电视台高级记者,新西兰华人作协会员。

*所有图片来自网络。

(原文写于2014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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